老家村里的晒谷场旁边，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，一到夏天就繁密如盖，为我的童年造就一个天然的乐园。它被村民们视为风水，却无力改变村庄成为空巢、随后被遗弃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 几年前，弟弟提出，把那棵皂荚树卖到城里，可以赚几万块钱，被父亲阻止了。看到青岛植树“大跃进”的新闻，我又想到了它。假如有一天，我和它在繁华都市的街头相遇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？他乡遇故交吗？还是“树犹如此，人何以堪”？

        青岛是风景秀丽的海滨城市，十九世纪末以来逐步形成了独特的城市风貌，本地人为之感到自豪，外地人也视为理想的度假胜地。新上任的市长却另有宏愿，提出将它打造成国家森林城市。

        海边，森林，城市，这几个概念的组合很有想像空间。这并非没有可能。我在澳洲西部见过一些这样的小镇，辽阔的印度洋岸边，茂密的森林掩映着古老的建筑，真是童话一般的景象，假如你不在意世界尽头的荒凉感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 不过那些地方之所以如此独特，是因为人类的活动受到很多限制。不仅难以想像某领导突发奇想，要把小镇外的森林砍掉，变成蓝天绿草的澳洲青岛，即便是建一座桥、修一条路这样的事，也会经过反复的争论，甚至很多年拖而不决。对于环境的改造，中国官方都喜欢用“打造”、“建设”等词语，而真正的森林城市的居民们看到的，更多是人类行为的破坏性。

        经过几次洪涝灾害之后，人们发现，当别的城市一片汪洋的时候，青岛的洪水却能从德国人留下的地下水道秩序井然地排走。于是德国人的能力和智慧得到广泛的赞扬，其实在这里面，人们仍然只看到了建设，而没有看到不破坏的重要性。

        近年来搬到德国生活的中国人，都难免会有一种“他们效率真低”的感慨。哪怕一件小事，都要经过严格的各种程序。举手之劳的一个维修，也要付出很高的费用。周末和节假日工作，简直会被视为大逆不道。他们就不需要争分夺秒地赶着去建设国家吗？他们的“能力和智慧”到哪里去了呢？你再放眼看一看，生活中需要建设的地方还真不多。建筑，道路，大多古老得让你猜不到时间，人们只需要精心维护就行了。少数需要建设的地方，也不必着急，为什么不慢慢地做结实呢？

        有人会说，中国不一样，经历过“文革”的破坏，百废待兴，只争朝夕。的确如此，毁了又建，我们自找了很多事情。但是，破坏活动并没有随“文革”结束，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，青岛的毁草种树就是最新的一个例子。

        更为可怕的是，过去的城市，如同雨果所说，人类是建筑师，时间是设计者；或者如同西谚所说，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。也就是说，尽管经历人类之手，但是城市风貌更多来自时间的雕琢。幼苗长成小树，小树长成大树，这是一个难以回避的过程。如今的中国官僚，流行大树甚至老树搬家，真是不怕伤天害理。

        这一次，人们看到了这种行为的破坏作用。但是，更多的人只看到它对青岛的破坏，而没有看到背后更大的破坏。这种破坏从半个世纪前就开始了，那就是对于乡村或者小城镇的任意掠夺。(来源: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)

        我故乡的村庄之所以遗弃，是因为那里的人们生活太苦。他们只能外出打工，在城市的边缘过着不被承认的生活。跟每一个民工一样，每一棵大树都有自己的故乡，在权力安排和金钱交易之中，它们可以被任意移植。假如对它们的破坏受到限制，那么新任市长对于青岛的狂想也就难以实现。

        青岛人对于毁草种树计划的反对，主要是诉诸情感。他们小时候在城市里的草坪上放风筝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。很多人痛心疾首地对新市长说，假如你是青岛人，你会这样粗暴地对待你的童年吗？

        然而，据说那些将要移植到青岛的大树来自小城荣成。这等于对诉诸情感的人们回答说：即便从小生活在青岛，我也可能铲掉这里的草坪，就像我移走故乡的大树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 权力的恣肆妄为伤害了我们的情感，我们却难以用情感去打动权力，因为当权者一方面看见了巨大的现实利益，另一方面改天造地的激情完全可以替代他们对过去的那点留恋。

        因此，对于权力最重要的监督，不是来自情感的打动，也不能只看建设效果如何，而是要随时警惕权力的破坏性。倘若权力受到严格的限制，一个再冷血的官员也不大可能在一夜之间把草坪变成森林。希望青岛市的改天换地计划能够回归到正常的程序之内，经过市民足够的讨论，等到大家都同意变身之后再动手不迟——— 而且不能破坏荣成或别的地方的生态，种上小树让它们慢慢长吧，经过上百年之后，也许真的可以变成西澳小镇了。

        (作者系资深媒体人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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